医学档案与艺术史的交叉点，一位画家生命的最后十年里，种种离奇症状引发了一个跨越世纪的医学猜想。
“我在发病时，会感到可怕的焦虑，说不出缘由的恐惧，然后是失去所有力量，无法做任何事。然后，血液涌上头部......思绪混乱。”
这是文森特·梵高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，对自己发病状态的描述。
梵高的艺术成就与他所承受的精神痛苦，同样为后世所熟知。关于他究竟患有何种疾病，学界提出了超过30种不同的诊断假设。其中，“急性间歇性卟啉病”是最引人注目且争议最大的假说之一。
文森特·梵高《割耳后的自画像》
神秘的“吸血鬼病”，卟啉病到底是什么？
什么是卟啉病？ 这是一组因体内“卟啉”或其前体物质异常堆积而引起的罕见疾病。卟啉是制造血红素的关键原料，而血红素是血红蛋白的核心部分。当合成血红素所需的八种酶中任何一种功能不足时，卟啉代谢通路便会受阻，导致这些物质在体内（主要在肝脏或骨髓）异常积聚，从而引发疾病。
主要分类：临床上主要分为三大类：急性卟啉病（主要攻击神经系统）、皮肤卟啉病（主要表现为光敏性皮损）和混合型卟啉病（兼具两者特点）。其中，急性间歇性卟啉病是最常见的类型，其英文缩写为 AIP。
这种疾病的症状极具迷惑性，发作时可能出现剧烈腹痛、消化系统问题、肌肉疼痛、四肢麻木甚至瘫痪。更令人困惑的是，患者还可能出现精神症状，如焦虑、产生幻觉或意识模糊，有时还伴随癫痫发作。
另外其还有个奇特的特征：间歇性发作——症状可能消失数周甚至数月，然后毫无预警地再次来袭。更棘手的是，大约只有2%至4%的基因携带者会实际表现出症状。
《罗纳河上的星夜》
梵高的症状拼图，为何与卟啉病如此相似？
梵高的一生，是艺术史上最富戏剧性的传奇之一。1853年出生于荷兰的他，在27岁才决心成为画家，从此走上一条充满颠簸与炽热的创作之路。他曾辗转于海牙、安特卫普，又在巴黎接触了印象派的光影革新，最终在1888年南下法国阿尔勒，渴望在此建立一座“南方画室”。
阿尔勒的烈日与麦田点燃了他最强烈的色彩激情——那标志性的明黄与旋涡般的笔触在此诞生。然而，极度投入的创作、长期贫困、情感的孤独以及对艺术理想的偏执追求，也逐步侵蚀着他的身心平衡。
梵高的艺术生涯在1888年到达阿尔勒后进入巅峰，也走向崩溃。在创作出最耀眼的《向日葵》与《星月夜》的同时，他的健康在多重压力下急剧恶化。
《向日葵》
《星月夜》梵高在圣雷疗养院时的作品
1888年12月著名的“割耳事件”只是他一系列健康危机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例。除此，他还经历了一系列被描述为“癫痫样发作”的危机，伴有消化系统顽疾、剧烈腹痛及深度精神痛苦。
最关键的是，他的发病模式呈现清晰的间歇性：在崩溃的间隙，他能以惊人的高产创作出杰作。这种“创作-崩溃”的循环，与急性卟啉病的发作模式不谋而合。
2004年，《神经科学史杂志》上的一项研究正式提出“梵高或患AIP”的假说。学者指出，梵高的许多症状（腹痛、精神症状、神经性不适）都与AIP高度吻合。更重要的是，AIP可由酒精、压力、饥饿、感染或某些药物诱发——而梵高生活不规律、情绪极度波动、饮用苦艾酒等酒精饮品，几乎集齐了所有诱发因素。
《夜间的露天咖啡座》
致命的反驳，被阳光偏爱的画家
尽管假说看似完美，但一个致命的矛盾推翻了它：梵高没有光敏性。
皮肤型卟啉病患者无法耐受阳光，暴露后会产生水疱、溃烂、瘢痕。然而，梵高正是那位追逐烈日、在阿尔勒旷野中长时间作画的画家。他的书信中从未提及任何类似的光敏性皮肤损害。对于一个以户外创作为生命、作品充满阳光感的画家而言，患有严重光敏疾病是难以想象的。
此外，卟啉病通常有明确的家族遗传史，而梵高家族中并无此类记录。虽然急性间歇性卟啉病主要攻击神经，但也可能伴发轻微皮肤症状，完全的皮肤症状缺失，是反对该诊断的强有力证据。
《丰收》
更可能的诊断，一场复杂的共病
在排除了卟啉病之后，哪些诊断更可能解释梵高的症状呢？
“颞叶癫痫”是梵高在世时医生给出的诊断之一。这种癫痫可以解释他的意识丧失发作、幻觉和异常行为，包括著名的割耳事件。
“双相情感障碍”能很好地解释他情绪极端波动的模式——从深陷抑郁到极度高产和亢奋的创作期。
“梅尼埃病”也被提出作为一种可能性。有学者通过分析梵高书信中描述的眩晕发作特点，认为他的症状更符合梅尼埃病而非癫痫。这一诊断主要基于梵高描述的眩晕发作模式、持续时间和伴随症状。
“物质滥用与营养不良”也不容忽视。梵高大量饮用苦艾酒（含神经毒性成分侧柏酮），加上他长期营养不良，这些因素都可能导致神经系统损伤和精神症状。
这些因素相互交织、共同作用，远比单一疾病更能解释其复杂的生命图景。
《盛开的杏花》
穿越时空的谜题，我们为何执着于诊断？
为什么关于梵高疾病诊断的争议如此持久？这反映了医学诊断在历史人物研究中的固有挑战。在梵高的案例中，我们缺乏关键的诊断信息，只能通过有限的记录——书信、医疗档案和他人回忆——进行回顾性分析，无法进行直接检查或测试。
对梵高疾病的百年追问，揭示了回顾性诊断的固有局限：我们依赖零碎的病历与书信，又缺乏关键体检数据，如没有尿液分析（急性发作时可能呈红褐色），没有详细的皮肤检查记录，也没有家族健康史的完整信息。这种局限易导致 “诊断漂移” ——即渴望用一个病因解释所有现象，却忽略了共病的普遍性与历史的模糊性。
2018年，值梵高诞辰150周年之际，有研究者重新审视了这一假说，并指出大众媒体在传播时，可能忽略了对其他诊断可能性的系统性探讨。
或许，我们永远无法获得确切的病理报告。围绕梵高健康之谜的争论不会停止，但这场持续的探究本身已超越了医学范畴。它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，天才的苦难并非浪漫注脚，而是生理与心理在极限压力下的真实崩解。梵高的艺术不朽，正因它诞生于生命与痛苦最激烈、最复杂的交锋之中。
《麦田上的鸦群》
《树根》
